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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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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蓉娘嘴角掛起一絲冷笑,敷衍地發出了一個音,“哦?”

“小成,你胡說什麽。”

周小成話音落下,周庚年大聲呵斥。

他死死抓住小成的胳膊,要將他推出門。

可是身形消瘦的他又怎會是一個壯年的對手?

他的力量只夠將周小成的衣服扯爛,只夠嘶聲力竭地吼兩聲。

周小成像是在地上生根了,上半身晃了晃。

他目光悲哀地看了周庚年一眼,說:“我砍人用的是砍柴斧,不是鐮刀,祖父專門給我做的小斧頭,很趁手也很鋒利。”

“我砍了兩個,一個是砍脖子和頭,另一個是胸口,砍了五下他才咽氣。”

“他們一心只想催促我爺爺去尋人,沒妨我,才被我殺了,我也受了重傷,差點丟了命。”

“阿纓,你會驗屍,也會看傷吧?”

他看向沈纓,掀開自己的衣服,露出身上縱橫的刀疤,看得出……

已經過了很多年,而且都在要害處,想必,是被鷹衛反擊時留下的。

二十年前的舊事,那時的周小成不過才是六七歲的頑童啊。

而此刻,他說起殺人,聲音平穩,言簡意賅,就像手起刀落般砍斷了樹枝一樣。

沈纓身上有股寒氣,絲絲繞繞地鉆進了心頭。

她擡眼看著周小成,褪去憨厚、靦腆,他的棱角居然那般鋒利。

那一刻,她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個人。

周小成又說到了董旺,譏諷地笑了一聲,“我和爺爺在谷邊發生的事都被董旺看到了,他很聰明,耐心地等著,直到馮縣令將北城那段路填平修好,州府來人嘉獎後,他才來找我爺爺。”

“爺爺不敢給縣令惹麻煩,只好將姑姑嫁給董旺那個傻侄子,而姑姑被他們拐到了洛陽。”

“這麽多年,董旺就住在馮縣令那處老宅子裏,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,在暗中看著周家人。五年前,他又故技重施,竟然想讓我娶他侄兒家的那個孩子……”

“他一日不死,便會像吸血蟲一樣趴在我周家身上吸血。”

他用力地擦了下臉,凜然道:“反正,我也茍活二十年,這條命,你拿走吧。”

周庚年瞞來瞞去,算來算去,終究是功虧一簣。

沈纓看向周庚年。

他半靠在椅背上,像幹枯的藤條,那茍且偷來的日子,終歸是土崩瓦解了。

“你的命,一文不值。”蓉娘笑了一聲。

周小成抿了抿唇,“死人自然不值錢,但我自願留在芙蓉巷,下半輩子為芙蓉巷賣命,怎麽也比我祖父一個將死之人強。”

蓉娘雖然是女子,卻沒有婦人之仁。

她在芙蓉巷浸潤二十載,早就冷心冷肺了。

她冷眼看著,冷耳聽著,待廳堂中只剩下嗚嗚而來的風聲。

最後蓉娘才開口道,“周小成,你能趕回來說這番話,倒也不算壞透了心腸。今日起,人間不留你,你便到芙蓉黑市,做鬼吧。”

蓉娘說完就向門外走去。

門外侍女收起刀鋒跟隨在後,殺氣頓時散了個幹凈。

“黑市”兩字仿若催命符,周庚年擡起胳膊晃了晃,連出聲求饒的力氣都沒了。

周小成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,跪下對祖父磕了頭。

在老人顫抖的視線中,他跟著芙蓉巷的人走出了周家。

沈纓走在後面,待走到巷口時,蓉娘回頭說:“阿纓,長話短說。日後,世上可就再無周小成這個人了。”

沈纓身上有些冷,頭腦也昏沈,但她沒敢露出絲毫不妥,甚至還搜腸刮肚地在眼神中註入一道感恩戴德的光彩。

蓉娘微微含笑,擡了擡手,旁側的紫衣侍女們便簇擁著她,往巷口的馬車走去。

沈纓看著蓉娘進入馬車內,她才看向小成。

她斟酌著說些什麽,待對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後,又嘆了口氣。

她聲音放得很輕:“周家,我會幫你照看的,你……”

“阿纓,你不用愧疚,即便不是你,我也不會任由董旺牽制,我遲早都得殺了他。”

周小成靜靜地凝視著她,似乎要將她刻在心上。

良久後,他往前走了半步,釋然道:“不必浪費精力在周家,周家人丁興旺,少了我沒什麽差別。至於我祖父,我下輩子再報恩。”

“阿纓,你要小心姜縣令,這個人和馮華不一樣,他來永昌一月不到,便將這裏攪得不得安寧,背後定然有依仗。他是要和大人物鬥的,你不要被他利用。”

“這是我在德陽的幾個好友,過命的交情,都靠得住,你若是在永昌難以立足,就去找他們。”

沈纓接過寫的密密麻麻的紙條,收入袖中。

她擡眼看著周小成說:“小成,我最愛算計,從不做無利可圖的事。這些年,給你搜集藥材,對你噓寒問暖,也不過是想將周家當做棲身之處,所以……沒了周家,我自會尋找別的靠山。你只管走吧,不用記掛我。”

“何必這般輕看自己。”周小成倉促地笑了一聲,隨後又帶著濃濃地無奈說,“你我相識十載,你是什麽樣的心性,我如何不知?”

“阿纓……”

“莫要事事爭強好勝,莫要過的太苦了,我,我在那兒,也不安心。”

周小成說的很慢很慢,短短幾個字,被他說的像是跨山越海一樣。

沈纓嗓子疼的厲害,她低頭抻了抻衣袖,硬生生咽下那份不甘。

然後她擡頭看著小成:“放心,總會過去的。”

這世間有什麽是過不去的?

連這潑天的血仇和冤屈,不也就散了麽。

周小成笑了笑,笑的整個眼眶都紅了。

他擡手用力錘了兩下心口,胸腔裏傳出厚重的聲音。

據說,這動作是外族武士向將領做的,是忠誠和守護的意思。

“保重。”周小成轉身離去,走到蓉娘車的另一側,車身擋住了他的身影。

蓉娘撩起車窗簾,對沈纓說:“鷹衛一案辛苦阿纓,他日,我再謝你。”

沈纓往前走了幾步,在簾子放下前出聲道:“那天,雖有雷雨之兆,但鷹衛走慣了北谷索道也未在意。他們在途中碰到了兩個趕著參加鹿鳴宴的書生,書生的馬生了病,兩人十分狼狽。”

“大約都是愛馬之人,大約是因為這是年前最後一趟遠行,鷹衛所有人都是高興的。”

“所以那兩人從鷹衛手裏得到了一袋價格不菲的炒豆,可殊不知那炒豆摻了毒鼠散。後來,馬車翻入山下,他們被摔成了一堆骨頭。”

她說著從袖袋裏掏出一個繡了牡丹花的綢緞袋子。

上等的綢緞,略顯粗簡的繡技,裏外用了五層,所以即便二十年了,也沒爛透。

這是她私自從桃林那兩具屍骨的遺物中拿出來的。

為亡者言,為生者權,為活者謀。

那些離開的人,已經離開,而那些活著的人,總是要活下去。

所以哪怕身為仵作,有職責壓身,沈纓偶爾會從屍身上帶走一些物件。

而這些物件,有時能成為她手中籌碼,更多時候也是她唯一能為活著的人做的事了。

她指尖在繡線上輕輕劃過,遞到車窗簾裏,“世間事,多有不得已之時。蓉娘,周家……還望你,網開一面。”

蓉娘撩起簾布,目光深沈地看著她,好一會兒才接過那個裝過炒豆的袋子。

袋子上頭那朵牡丹花極為張揚,全然盛放,片片花瓣都舒展開來。

顏色雖然褪去了不少,但依舊能看出略顯稚嫩的針法和極品絲線。

那是她七八歲時給父親和衛隊的大哥們做的。

每個人都有,逢年過節能繡滿滿一筐。

三歲撚針刺繡,旁的東西馬馬虎虎,但大牡丹繡的像模像樣。

這個袋子,應該是大哥的,角落裏還繡了一小半的曹字。

大哥心太熱,父親當時總說他不是做鷹衛的料。

看吧,即便是萍水相逢的人,他也舍得送東西。

這一送,竟還要了人命。

這倒真應了周庚年那句話,他們啊,都是命不好,都是倒了大黴的人。

蓉娘忽然笑了一下,她將簾子撩的更高,探出半邊臉看著沈纓說:“周家之事你不必再管。阿纓,倒是你,下次可不能再亂操心了,不然,姐姐會生氣的。”

“是。”沈纓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,立在原地目送芙蓉巷的車馬離開巷子。

強撐起來的面容,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擺什麽神情,於是呆楞地杵在原地,看著一堵墻。

墻上有她的影子,僵硬的像個樹杈架起來的假人。

她就是覺得,此刻整顆心有些空空蕩蕩。

“沈仵作這是面壁思過,還是顧影自憐呢?”

不著邊的聲音傳來,影子旁多出一個人影,歪歪斜斜,像缺了骨頭似的。

沈纓沒轉身,歪頭看著那影子。

她看了一會兒後,忽然笑起來:“怎麽,不敢出來見她?怕什麽呢?你不是為了她才走過蜀道,留在這區區小城的麽?”

“曹芙再也不會變成曹芙了,你可怎麽辦呢?做他的入幕之賓?還是如今日這般鬼鬼祟祟藏在人後窺視?”

“說來也怪,不過是八九歲時的情分,你記得這麽清做什麽?她或許都不記得自己救過什麽阿貓阿狗,你卻擺出一副摧心扒肝的模樣。”

她不知為何,心中聚著滔天的恨意。

沈纓側身看向杜鸞,將自己滿心的怨憤都向他發洩出來。

她說:“你自己自輕自賤便罷了,卻平白連累我表姐一條命。她死時,才十六歲,還穿著你送給她的緋色襦裙,你知道緋色浸了血是什麽樣麽?杜鸞,是黑,透著紫的黑。”

杜鸞原本看著墻壁,此時雙手抱臂站直了身,面上的神情也冷了下去。

沈纓痛快地笑了笑,擡手撫了撫有些淩亂的頭發,又看向壁上的影子。

她的影子動了,手臂伸展像把刀,直直地搭在旁側影子的脖子上。

她又說:“我可憐你,窮盡一生,你也得不到想要的人。”

“因為,你是個膽小如鼠之人。”

“你不配得到烈日般的愛意,你就躲在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裏,枯爛吧。”

沈纓說完後便大笑,像個瘋子,她笑著轉身走了。

杜鸞,你別以為從獄裏出來就見得光了。

只要我還活著,就要和你算清這筆賬。

沈纓笑著從周家的巷子裏走出。

芙蓉巷那些女子身上的香粉已經散了,只留了一些甜絲絲的味道。

她深深吸了一口,記下這殺人的味道。

而,自那日起,沈纓就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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